我与侯外庐、郭沫若等人的学术交往——李埏先生口述
被采访人:李埏
采访人:仲伟民
地点:云南大学李埏先生家
陪同人员:吴晓亮、林文勋
2004年是《历史研究》创刊五十周年纪念,为此编辑部决定出版系列丛书,其中包括一部口述史,主要内容是采访与《历史研究》有密切关系的老作者,我接到的任务之一就是采访李埏等先生。但因为后来编辑部发生了一系列变化,以及我个人的工作调动,口述工作开展不很顺利。尽管如此,2004年我仍专门到昆明采访了李埏先生,李先生兴致很高,访谈进行了约三个小时。回京后,我整理了录音,形成了一个粗糙的文字稿。但难为情的是,因为我的马虎,李埏先生的访谈录音以及整理的访谈稿,后来竟然不知所踪,心里非常懊恼。今年年初,接到云南大学历史学院“李埏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会暨学术研讨会”的通知后,我又想起了那次访谈。巧合的是,不久前的一次会议上,我同《历史研究》原总编辑徐思彦谈及此事,她说她保留有访谈稿,我喜出望外,真是太感谢她了!正是她的细心,使这个珍贵的访谈得以重生。现在我略加整理并展示给大家,以表示对李先生的深情怀念!
作者访谈情景
仲伟民(仲):今年是《历史研究》创刊50周年纪念,我们想出版一套丛书作为纪念,其中包括《历史研究与中国历史学50年——关于〈历史研究〉的口述史》,因为《历史研究》杂志从某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历史学50年的历程。先生在《历史研究》发表过多篇文章,与《历史研究》有很深的渊源,而且对这个杂志一直都很关注,所以我们想请先生谈谈您与《历史研究》有关的经历和事情。
李埏(李):我对这个题目很感兴趣。1954年《历史研究》创刊,第1期发表了陈寅恪、侯外庐、范文澜先生的文章,还有向达先生的文章。我看了侯先生的文章后,很感兴趣。
我的恩师是张荫麟先生,我一直学习经济史,主要是宋代经济史。我到西南联大后,主要还是请他指导。张先生去世后,我的研究并没有中断。解放初期那几年,运动不断,根本没有心思写什么论文,也不敢写。后来《历史研究》创刊了,我看到上面有前面几位先生的文章,感觉到《历史研究》还不是否定一切,不是对过去的一切全否定,于是我也想写点东西。在《历史研究》创刊号中,我对侯先生的文章特别感兴趣,因为他涉及的专题和我有关系。那个时候,我没见过侯先生,也不知道他。看了他的文章后,我就想写点笔记、读后感之类的。刚好不久后学校要评职称,需要每人提供一篇论文,于是我就写了一篇文章,这就是后来关于土地所有制的那篇文章。
仲:这篇文章影响很大。
李:文章写好后交给学校,当时就是为了提职称。后来职称通过了。校党委书记鼓励我们向外面投稿,因为我们这里没有刊物,于是我就投给了《历史研究》。当时我什么信都没写,文章也没有挂号,卷起来作为平信寄过去了,想编辑部能收到就收到,收不到就拉倒,自己也不太自信,搞不清楚这篇文章有什么价值。不久,就收到了编辑部的回信,说文章太长了,问是不是能砍掉一些,因为文章将近4万字。哎呀,我写这篇文章用了半个月,修改和压缩则用了一个半月。编辑部要求压缩到23000字,我改成了23200字。寄去后不久,上面派我去参加一个会议,于是我就到了北京。我先去见了向达先生,因为他是我研究生时候的导师。向达先生说我的文章写得不错,我问先生怎么知道啊。向先生说,有一天,侯外庐先生到历史所二所开会,二所即现在的历史所,当时属于中国科学院。当时一所是侯外庐当所长,二所也是侯外庐当所长,三所是范文澜当所长。郭沫若先生很少来开会,他忙得很。一二所常常合在一起开会,由侯先生主持。向先生说,侯先生一般平时来得很早,从来不迟到,但那天侯先生迟到了一刻钟还多。侯先生来到后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我迟到了,因为我修改一篇文章,我对那篇文章很感兴趣,一口气把那篇文章看完,结果就迟到了。
仲:侯先生就是看的您那篇文章吧?
李:是的。当时有人问是谁的文章,侯先生说,我也不知道,是从昆明寄来的,名字也很怪,叫李埏,不知道是何许人也。向达先生说,我知道这个人。侯先生问,你怎么知道呢?向先生说,我当然知道,他是我的学生。于是,向先生给大家介绍了我的情况。侯先生说,这篇文章我们要用。向先生说,那好极了。
不久我出差到北京,开教学大纲的会议。《历史研究》编辑部知道我来北京开会,于是他们通知我说,最好到编辑部来一趟。一位编辑拿出稿子对我说,你看上面有很多批语,是侯先生审的稿,侯先生批了很多意见,希望你拿去看一看,你是后辈,虚心一点。于是我把稿子就拿回去看,当天晚上看,第二天我就送回到编辑部。编辑问,你怎么改得那么快?我说,我自己的文章,很容易看,当然看得快了。编辑问,你认为侯先生的意见怎么样?我说,侯先生主要有三条意见,但第一条意见我不能接受。侯先生希望我从农村公社讲起,从商周讲起,这个我现在做不到,因为商周我没有研究过。侯先生的意见很好,但如果照侯先生的意见做,我只好三年以后再把文章寄过来。编辑说,不行不行,可不能拖那么长时间。我说,文章要是现在登,侯先生的第一条意见我只好保留,其他我都能照侯先生的意见改,你们要是不同意,那就算了吧。编辑说,这个事情你自己看着办,不过你是后辈,你应该虚心一点。
仲:最后编辑部是不是尊重了您的意见?您还记得那位编辑的名字吗?
李:那位编辑姓甚名谁,我不记得了。看来编辑部是尊重了我意见,文章不久后就发表出来了。对我来说,这篇文章非常重要。这么说吧,以前史学界,除了云南大学历史系知道有个李埏外,没有谁知道有个李埏。这篇文章出来以后,很多人都知道了云南大学有个李埏。后来我对我的学生说,什么叫成名之作?这就叫成名之作。当时很多人打听,李埏何许人也。有一次我到香港大学,某教授让我打听谁是李埏,我说你不要打听了,我就是李埏,他说我要向你学习,后来我们成为了好朋友。
我同《历史研究》的关系非同一般,我走进史学界,就是通过《历史研究》。当时云南很多人订阅《历史研究》,但第1期没有,因为《历史研究》第1期出版后才征订。后来我通过历史所买回来三本第1期《历史研究》,一本送资料室,一本我自己留存,另一本送了朋友。我有至今为止整套的《历史研究》,一本不缺,已捐献给我们历史研究所了。我现在岁数不小了,需要处理一下我的藏书。历史研究所地方太小,没有那么多书架,还没有陈列出来。
李先生工作照
仲:您后来与侯先生有没有书信往来?
李:有,往来书信很多了。当时《历史研究》编辑部把侯先生改的批语给我看,我问把稿子拿回去看可以吗?他们说可以,我就拿回去了。后来我把有侯先生批语的稿子留下了,拿了另一份稿子给编辑部。我对他们说,侯先生的意见我照改了,没必要看原稿了。现在侯先生的稿子我仍然完好地保留着。
仲:我能不能看看侯先生的批语?拍几张照?
李:我可能一下子找不出来,不过以后我找出来可以寄给你。
仲:我要一件复印件就可以了,原件还是您保存。我们出版这本口述史的时候,如果能附上侯先生批语的复印件,那就太好了。
李:我保存侯先生的批语是一种纪念,因为侯先生已经去世了,又是他亲笔写的。我记得侯先生的批语还是毛笔写的。
仲:当时几位先生都是用毛笔写的,我曾经看到过他们留存的一些东西。
李:《历史研究》发表这篇文章在我一生中非常重要,可以说具有关键性的作用。后来因为政治运动,同《历史研究》就没有联系了。到了60年代,我把一篇文章进行了修改,花了很大气力。寄到编辑部后,编辑部让我压缩。我说光压缩不够,需要重写。我不知道编辑部还保存原稿没有,如果有的话,对我来说那是很宝贵的。
仲:我回去一定查一下。
李:我当时写得很认真,用小楷写的。每写错一个字,我就用小刀挖掉,然后垫上纸补上,不改在旁边。我拿原稿和改后的稿子给我儿子看,训练他。我的儿子叫李伯重,当时他还没有上大学。我说你先看这篇文章(原稿),认真地看一遍,这是你爸爸写的文章,看完后再看这一篇文章的修改稿。这一篇文章有40000多字,修改后的文章为20000多字,压缩掉一半,我问他,篇幅压缩掉那么多,意思少了没有。他说,意思没有少。我又问他,文字是哪一篇好,他说后一篇好,短的好。当时我就对他说,写文章不要罗里啰嗦,要精练。当然了,如果《历史研究》不要求我压缩,文章就不会写得这样好。当时我曾一度认为《历史研究》要求太苛刻了,现在我则引以为良师益友啊!
仲:您后来写文章都以此要求自己。
李:后来还写什么东西啊,也没有时间写了。自我批判都来不及了,“文革”中人都几乎不存在了,还写什么东西呀。
仲:后来《历史研究》也停刊了。
李:我认识《历史研究》编辑部的庞朴、高世瑜等。“文革”之后,我投过稿,是札记,因为写那种长篇大论的文章我已经不行了,我积累的卡片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抄去了,拿去烧火了,再让我去重新收集资料已经不可能了,老本已经没有了。所以,我就只能写点札记。他们二位(指林文勋和吴晓亮,李先生的二位得意弟子)也帮助我,出了一个集子,论述《史记·货殖列传》。他们让我给学生开一门课,讲《史记·货殖列传》。学生听完课后,每个人要求写一篇读书报告,我们从读书报告中选取了大约10篇,作为书的后一半内容。因此,这本书二分之一是我的,二分之一是学生的。回头送一本给你。
仲:谢谢!
林文勋(林):1964年的时候,李先生发表了《略论唐代的“钱币兼行”》(1964年第1期)。1961年李先生执笔撰写了《试论殷商奴隶制向西周封建制的过渡问题》,这篇文章是李先生根据自己参加上山下乡运动,特别是民族调查的资料,联系古史分期问题,对当时古史分期的讨论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一些新的思路,这篇文章发表在《历史研究》1961年第3 期。“文革”之前,李先生在《历史研究》上发表了三篇文章。“文革”中,李先生在云南大学被划成“三家村”“四家店”的骨干人物,因为李先生是吴晗先生的学生,与吴晗先生有师承关系。吴晗先生在“文革”中因《海瑞罢官》剧本首先被揪出来,后来云大运动也开始了,在“文革”之前,李先生的研究重点一个是土地制度,一个是唐宋时代货币制度下的商品经济。“文革”结束后,李先生将其研究上升到一个理论层面,就是系统地提出要重视中国商品经济史的研究,他认为中国的商品经济史在中国古代呈马鞍形的发展态势,第一个高峰是《史记·货殖列传》的时代,大约从春秋末年到汉武帝中期,第二个高峰就是唐宋时代。因为李先生已经研究过第二个高峰,所以李先生在晚年的时候花了很大的力气来研究第一个高峰,他花了很多的精力来研究《史记·货殖列传》。他在研究中发现,《史记·货殖列传》中引老子那段话,即“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以往的研究都不正确。因此,李先生从古代社会变迁的角度,写了《〈史记·货殖列传〉引〈老子〉疑义试析》,发表在1999年第4 期《历史研究》上,这是李先生“文革”后在《历史研究》发表的文章。虽然中间间隔了很多年了,但前后的研究是有非常紧密的联系的。
仲:李先生给我们谈了好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很有意思。
李:有些是笑话。你现在还在《历史研究》啊?
仲:是的,我还在《历史研究》。
李:高世瑜退休了吗?
仲:没有,她现在已调往中国历史博物馆工作。
李:田居俭呢?
仲:他前几年调往当代中国史研究所了。
李:时间过得真快啊!
林:和《历史研究》有关的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这就是1983年在昆明召开的首届中国封建地主阶级学术讨论会,影响很大,成为史学界的盛会。这次会议在昆明召开,李先生从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李:这次会议是庞朴发起的。他邀请南开、云大同《历史研究》一起讨论地主阶级的问题。解放以来,大家都搞农民战争,研究农民,但对于地主阶级,很少有人研究。他倡议开个讨论会,我很赞成。我说,过去不讨论这个问题,是有顾虑,因为对地主阶级,只能骂,不能说好话。其实,哪个阶级开始的时候,都是进步的,是应该肯定的。相对于奴隶制,地主阶级是个新兴的阶级,代表新兴力量,应该肯定。但那时谁敢肯定地主阶级啊!庞朴说,不要紧,我们是研究历史问题。我说,你有这个胆量,我们就开。我给学校汇报,学校给了经费6000元,会议还没有用完。后来,《历史研究》还专门出版了会议论文集。
林:会议是1983年开的,论文集是1988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的。第一篇就是李先生的文章《关于封建地主阶级的几个问题》,前言是诸葛计先生写的。
李:我那篇文章就是讲点地主阶级的好话。现在诸葛计怎么样?听说他得了病?
仲:是这样。不过,经过治疗,他现在身体康复了。
李:如果你碰上他,请帮我带个好。我们可是老相识啊!
仲:好,我一定转达。
李:《历史研究》现在在哪儿办公啊?
仲:在后海边上,鼓楼西大街,地安门附近。
李:我去过那个地方。附近那个门叫德胜门。
仲:今天李先生谈了一个多小时,太辛苦您了!
李:孔夫子不是说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仲:临来之前,编辑部叮嘱我,一定要来看望李先生,这是我来昆明最重要的任务。谢谢李先生,今天打搅您这么长时间。
李:欢迎啊,你一来,我门口就不是门可罗雀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