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恨中永存, 恨在爱中腐朽
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善与恶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
——雨果《巴黎圣母院》
1、绘日如年
窗外的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起初不过是一点两点地滴落着,打在窗户上,如同入夜的滴漏,敲得人心慌。不过片刻,天便骤然变色,雨势铺天盖地,风残云卷,不一会儿,整个庭院里已经被灌满了雨水。
池塘的荷花此刻开得正盛,宽大的荷叶映衬万丈绿中一点红,盈盈粉粉,带着空气的清新香气,是再寻常不过的夏日午后。
行府的二小姐行烟月,乳名唤作阿越,自入夏以来便身体不适,这一病已经是大半个月。身体也是时好时坏,府里的人都传这一次小姐定是气得不轻,病在心中,怕是不好医治。行烟月也不甚在意,只是这一日听的雨声,觉得新奇,便从床上起来,搬了凳子坐在窗边看外面烟雨纷纷,一派雾气朦胧。
手边是在她尚未从学校告病前季遐年送给她的几本书,不时地嘱托她在家好好休养,没事了看书打发时间。她当时心正兀自伤着,又不能跟他明说,只得忍了眼泪同他告别。
这一别就是半个多月的时间。这半个月她始终在和父亲呕着气,连绝食的伎俩都用上了都不管用,倒是自己的身体上越发不适,最后终于病倒。这几本书被她偷偷藏在枕头底下,只得休息时分随手翻几页,想起那些潋滟时光,常常兀自伤了神。
这日吃过晚饭后,母亲来到她的房中,陪她坐了一会儿,话语中婉转提到浮公子的提亲,让她做好心理准备。烟月心内厌恶,吃过的饭也几乎变得胀胃,连连咳嗽了起来。
母亲也不好说什么。起身离开。
不消片刻,烟月收拾好房间,正要脱衣睡觉,忽然,一阵声响让她陡然一惊。静听了一下,窗户上再次“砰”地一声响,在这个静谧时刻,显得分外清亮。
烟月的心却陡然惊跳了一下。这样的声响她太过熟悉,在她和季遐年在一起的时日,每次周末约会,烟月都怀揣着悸动的心坐在窗户边等着季遐年前来拿石头砸她的窗户,然后她再找机会偷偷地溜出去与他约会。
那样的时光,她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以至于这样的突如其来,让她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她挣扎地站在那里,寂静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跑到窗户边,打开窗户,就看见夜雨时分,那站在楼下执伞而立,仰头张望的人,不是季遐年,又是谁?
她在季遐年的帮助下,从窗户边爬出来,整个身体一跳,就扑在了季遐年的怀中,季遐年忙不迭地接住她,相拥之下,季遐年也略有些黯然神伤,只消说了一句:“阿越,你瘦了。”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匆匆地从行府的后门往外走,一路上只看见三三两两匆匆忙忙赶路的行人,看到此情此景,行烟月也只觉得凄惶和不安。
他们在一刻钟便赶到了“浮云轩”。幸好这一日,浮云轩的老板也尚未关门,里面灯光大亮。他们走过去,正要敲门,这时,门刚好从里面打开。
行烟月惊讶地几乎尖叫出声,透过打开的门缝她正好看见里面坐着的人。这一看,便彻底地受到了惊吓,整张脸瞬间苍白如纸。
季遐年尚不知发生何事,只见打开门的正是浮云轩的老板井宇,只是觉得今日的井宇略带了怪异之色,看见他俩后,也是一愣,继而忙推着他俩往外走,顺手将门掩上了。
然后问季遐年道:“怎么现在过来?”
季遐年拉着行烟月的手道:“也只能这个时候过来了。你在忙?”
井宇却开口道:“你不知道里面坐着的是谁么?浮三公子一早就过来了。迷上了里面的一件物事,这一坐还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呢?”
季遐年一愣,道:“浮三公子?”眼前却浮现出白日里在街口撞见的那个行事张狂的纨绔子弟的嘴脸。
井宇瞧他的神色倒像是什么事情都还不知道,目光从行烟月的脸上扫过,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却依旧开口道:“烟月小姐这次要被逼嫁的就是这个浮三公子。你难道还不知道?”
行烟月的脸这次是真真正正地苍白,身体也如风中浮萍。
季遐年整个人却是傻愣在当地,脑子轰的一声响,默不作声立在那里,却如同失了魂魄一般,竟然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了。
最后在浮三公子快要出来前,井宇匆匆地将他们带到“浮云轩”的小门,然后进去,将他们安置在一个包间内,让他们自己先自己商量着对策。自己忙去前面,继续应付因一时兴起过来的浮城。
那般时刻,井宇的心中,也竟然是一片空茫的不知所措。
世事如风,竟然真的一时也想不起前路迷茫。正是这苍茫人世,王者争锋的乱世,所有的人世竟然都细小如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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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绘月如风
那一日,也不过寻常的日子。浮城和自己的一个部下陈然带着阿黄上街来遛,阿黄是一条狗,曾经是浮城的父亲送给他母亲用来解闷的,后来母亲去世后,浮城便一直养着它,一过就是这几年,阿黄也就渐渐地长成如今乖张模样。
结果他们刚上街,在拐角处阿黄便惹出祸端,也不知道收到什么刺激,阿黄在拐弯时猛然挣脱陈然,狂吠着朝路边一个摊位冲过去,那个摊位是一家瓜农摆在那里卖西瓜,一时不察,只看见一道明黄色在眼前一闪,等他反应过来之时,只看见眼前的瓜大多数都被砸到了地上,一时间,到处都是西瓜瓤碎溅,瓜农的身上和脸上也都被溅了一身。
瓜农也一时恼羞成怒,拎起旁边的一根木棍便挥过去,只听阿黄“嗷”地一声,立时如同丧心病狂一般四处乱窜,这却恰恰地惹恼了浮城,他手一挥,陈然直接操起手中的枪朝瓜农的西瓜那狠开了几枪,那几个西瓜便瞬间都崩裂开来,瓜农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陈然再次拎起旁边的木棍便朝瓜农的摊上砸过去。
本来喧闹的四周却立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默然地看着这一幕,却再也发不出来声音。
四周围堵的人群默默散去,只剩下坐在地上的瓜农,眼神无助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脸上犹是不能置信的表情。
浮城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听到陈然在那里吼道:“连三公子的狗都敢打,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不成?!”
浮城片刻才觉得不对,因为竟然不见了阿黄。却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嗤笑,他回头,看见一个年轻人正手掐着阿黄的脖子站在那里,一脸不屑地看着站在那里的浮城。
陈然正要走上前去,不料浮城手一拦,朝年轻人一看,挑眉道:“你笑什么?”
年轻人似乎不屑与他说话,将狗往他身上一扔,回头便走,刚走一步,又立即回头道:“堂堂浮三公子,原来也不过如此。狗仗人势,乱世草莽英雄都胜过你如此丑陋嘴脸。浮家有你这样的人,失败也是迟早的事。”
陈然几乎大怒,眉毛都要竖了起来。正待要走上去给他个教训,不料浮城手一伸拦住了他,朝他喊道:“年轻人,去喝一杯如何?”
那年轻人连脚步都没有停,手一摆道:“不敢,道不同不相为谋。”
浮城的眼中那一刻掠过欣赏的同时也浮现了一丝狠意,嘴角泛起一抹诡异的笑。
但他的笑却很快僵住了,因为平时张狂不已的阿黄,这一刻却是气息奄奄,再没有了昔日的张狂。
浮城坐在茶楼的包间里听外间有人点戏,边细听边从陈然的手中接过茶饼,用查杵细细地碾磨碎了,揉匀,搁置一旁,静静地等待茶水烧开。
陈然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外间楼上走上来一个人,只听那人朝来招呼他的伙计道:“你随便给我上点什么就成,我坐窗边一个人静静。”
这下浮城的眼睛却亮了一亮。正要站起身来,陈然连忙挡着道:“公子,还是我去吧。您歇着。”
浮城却笑笑,只开口道:“你请不来的,怕是资格不够。”
陈然嘴角撇过一丝不屑的笑,浮城却不说什么,拉开帘子就走了出去。
季遐年自然也是看见了。却始终将头扭向窗外,浮城在他的座位前站定,开口道:“这位公子,我说了要请你去喝一杯的,赏个脸吧。”
季遐年站了起来,说道:“不敢当。”却也为他这般的姿态有些动容,也没再别扭什么,大大方方地随他进了包间。
浮城从陈然手中接过那盏藏青色的荷花盏,在周中摸索了半天,然后拿起炉上烧开的水壶,动作优雅地汤壶、温杯、干壶、置茶、烘茶、注水……一系列动作做下来如行云流水一般,看着便让人赏心悦目。因着烘茶需要安静,室内一时也是静谧如斯。
一直到茶的香气在室内冉冉升起,季遐年仿佛才从沉思中缓过神来,接过浮城递过来的茶盏,放在手里辗转摩挲,继而嗤笑出声。
浮城也不恼,就这手中的茶喝了一口,才缓缓问出声:“你笑什么?”
季遐年喝了一口茶,也没有回答,只是道:“好茶。好手艺。”
片刻了,似乎才想起浮城还有个问题搁在那里,这才扬眉道:“我笑浮公子面带双层面具,本来觉得你会活得累极,现在看来,你也倒逍遥自在。”
浮城低着头,手扶着茶杯道:“平生所好,无非茶与古镜而已。你所说的双层面具倒是从何而来?”
季遐年这才放下茶盏,瞥了一眼陈然,浮城朝陈然一挥手道:“你先出去候着。”
陈然大惊,正要开口,浮城却像是赶苍蝇一般挥挥手,一脸的不耐烦。
陈然咽了口唾沫,只得无声退下。但也留了心,站在了离包间最近的角落里,手握着口袋里的枪,不敢有半分的分心。
季遐年这时却放下手中的荷花盏,眼光又不自觉地瞥过去,认真地看了看上面的荷花图,愣了一下神,却道:“这荷花盏竟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公子可有兴趣?这个人与公子的内里依在下看来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浮城“哦”了一声,奇道:“还有这样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遐年却只答了两个字:“妙人。”
这边陈然正满心焦虑,却不料包间的门一开,竟是公子和那姓季的一同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浮云轩位于景阳城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里,建筑风格也有别于其他商铺,竟还带着古朴的建筑结构,镂空的雕花窗户旁,是一扇年代久远的木雕门。
门一推开,里面竟是沉重的暗黑,这让向来随性的浮城也不禁心里一沉,竟一时定了脚步,没有再往前走。这时,季遐年在后面喊了一声:“井先生,有客人来啦。”
房间内忽然灯光大亮,浮城一时觉得刺眼,用手略遮了遮,抬眼时整个人却愣在了那里,只见里面摆设干净古朴,几幅画作悬挂在墙壁上,几眼望过去,竟似有活物一般,那上面的人在灯光骤亮的那一刻,竟似在缓缓移动,春季图里桃花朵朵开,乍如光年流逝,而那幅荷花方露尖尖角的初夏图上,靠在船栏杆上的游客竟似被附了魂一般,站在那里谈笑风生,他们手所指处,一望无际的荷花枝叶铺展在湖泊之上,弥望满眼的青翠;而秋季之上,仿佛那被岁月覆盖的花开,一切白驹过隙成为空白,夜幕纯净的钴蓝在暗红的夏晖中,有着零星残存的美好景致;冬季望过去却是触目惊心的一片洁白,荏苒岁月覆盖的过往,白驹过隙,匆匆地铸成一抹岁月的哀伤。
浮城整个人呆在那里,却是在这时,季遐年递过来一杯茶,浮城正口渴不已,接过来却是看也不看,一仰头便喝进了嘴里。季遐年却笑了起来,道:“公子,一杯上好的白茶,就这样被你当做了白开水来饮。”
浮城一愣,回过头来看季遐年。又看了看手中的杯子,却又是一呆。
手上的荷花栩栩如生,似要含苞待放,却又含了一抹千呼万唤的风情,竟似有着一张素净的容颜隐藏在荷花真身里,直要人继续探寻下去。
他皱眉看向季遐年。两人坐下后,浮城那一抹漫不经心的神色便也再显露了出来。
季遐年一口将杯盏内的茶饮尽,继而缓缓开口道:“杀兄夺权,平定叛乱,执掌政权,立宪救国。”
浮城却还是那一副淡淡的表情,不急不缓地道:“在外本公子已经同你说过了,平生所好,无非茶与古镜而已。你这话可是有点过了。”
季遐年却道:“如果我说,你若是照着我的治国策略做了,最后你能得到这世上最为珍贵的古镜呢?”
浮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边笑边指着季遐年,大笑着摇头,在这片笑声中,季遐年依旧面不改色地道:“现在外面天下大乱,浮家执掌一方大权,却又畏畏缩缩不敢去争,只缩在一辖天地内做着土霸主。连你的兄长志向都比天高。三公子自小屈于你那兄长的光环之下,难道就不觉得憋屈吗?现在天下正乱,军阀割据,各争一方天地,公子何不趁此机会攻出去,扬名立万,拿下政权,再学西方立下政宪体,天下则唾手可得。”
浮城的笑还是没有止住,却在季遐年即将住口的那一瞬间,猛然从胸中掏出一把枪来,将枪口对着季遐年的太阳穴,止住笑声,缓缓道:“大逆不道的话说一遍就是纵容你了,你这话,可是在挑拨我们兄弟情谊,你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季遐年正要说话,却听背后一个声音轻柔地说:“我信,但肯定不是现在。”
这人出现得悄无声息,浮城陡然一愣,猛地一转身,却是一呆。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他一直知道这是一句形容女性的佳句,但偏偏此刻,眼前之人,却蓦然让他念起这句话。眼内的惊艳被欣赏所代替,手中的枪却不自觉地放了下来。
眼前之人,穿着高领的衣衫,一件宽大的外套套在身上,却带着一顶帽子,在房间里竟然也不曾取下来。身材高挑,英气逼人,却是极其英俊的一名男子。但又带着一双黑玳瑁的眼镜,斯文与那股英气交缠,竟然认移不开眼睛。
他开口道:“想不到陋巷之中竟藏有如此优雅之人。”
虽是夸赞,倒也算不得唐突。站在那里的井宇只是大方一笑,随手指了指背后的位置,道:“公子请坐。”
浮城也不客气什么,坐下后继续打量井宇,井宇这时却开口道:“公子可是能看到眼前这几幅画?”
浮城一愣,问道:“难道别人看不到吗?”
井宇却是微微叹息。继而道:“那是荷花仙子于天庭之上手绘十年所成,需有缘之人方能看到里面的东西。据传上面的人是活的。”
浮城却感到一丝凉意渗透过来。手却不自觉去摸口袋中的手枪,仿佛那是唯一可护佑他的东西。井宇也看到他这个动作,却是微微一摇头,继而道:“公子时间若足够多,可是愿意听在下讲一个故事。”
这时,季遐年却站起身来,朝井宇一摆手道:“这个,你们故事慢慢讲,我得有急事要赶回去。回头再来访。”
井宇一笑,道:“佳人有约,不会耽误你的,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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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绘一场流年
井宇推门而入的时候,却正看到阿越正抱着季遐年哭得凄惨,声音薄利,却又带点彷徨,让井宇也一时唏嘘不已。
却听到季遐年道:“阿越,跟我走吧,跟我去东洋,我们一起去学习国外那些先进东西,逃开这里地狱般的生活。”
阿越抽泣了声道:“可是……”
季遐年却抓住她的手道:“阿越,你我都是新式学校的学生,我们都接受着新式教育,什么媒妁之言,那些都是害人的东西,你嫁他不会幸福的,你明明不愿意。我们去东洋,留学归来后,我们换重身份继续我们的理想,你难道忘了吗?”
井宇推门而入,忘情中的两人这才转过头来,井宇沉思了一声问季遐年:“你打算什么时候带阿越走?”
季遐年握紧了阿越的手,看着井宇道:“这个月的十三号吧,那一日有学生要游行,我们掺在游行队伍中,趁乱走,这样的几率更大些。”
井宇这才转过头来问阿越:“阿越,你敢吗?”
阿越一张脸上全是眼泪,此时眼内却似乎有了某种坚定的东西,她点了点头道:“我跟遐年走。”
井宇送走这二人,却不知道为何脸上就有了那一种怅然的表情。
七月十三日的早晨,天刚朦朦亮,外面阴沉沉的,似乎有着未可知的变数在那里积聚。
夏日清朗的空气中弥漫着的各种植物辛辣饱和的香气。夜色极处出现清浅的银河。星辰以溪涧在流泻中突然静止的写意姿态凝固。缥缈似一切孩童梦境中的忘乡。
阿越头昏昏沉沉的疼,但还是在迅疾的时间里收拾好了一切行装。推开窗户,只看见微弱的黑暗在沉默中睡意朦胧。她环视了一眼这个住了十多年的房间,心内只剩坚决。
这一日,注定要在景阳城的历史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日本秘密进驻祖国某一地的消息一经秘密传出,游行罢课的运动却早在学生中被筹划开来。在七月十三日这个日子正式打响。
那一日街上的混乱让阿越几乎步履维艰,满街的白色如同帆布,凛凛咧咧地飘扬在一望无际的汪洋之上,随着漂浮不定的山河破碎的悲凉之歌一同奏响在这个九州大地之上。入耳即为绝世传唱。
她穿越重重突围,经过了整整半日的时间,才终于赶到了与季遐年约定的码头。
陈然开着车,近乎艰难地往前开着。浮城坐在后面一声不吭。埋着头,对外面的混乱一概不理。陈然的额头已经冒出一层汗,这种敏感时刻贸然外出,安全问题已经是极大隐患。浮城却浑然不觉,只是交代着往前开。
在靠近浮云轩的时候,浮城忽然喊停。他将车窗降下来一条缝隙,透过那条缝隙,更为清晰地看见浮云轩镂花雕琢的大门此刻安静地闭着,再往上看,人来人往间,他终于看到了站在二楼窗户边安静抽烟的井宇。隔着远,表情模糊一片,即便如此,浮城也能想象到那张英俊如斯的脸上露出的那种沉静而不张扬的微笑。
不知道为何,却单单想起了那一日在浮云轩里如若晨露般消失无痕的小段时光。
半晌了,他略有些怅然的声音道:“继续走吧。尽快赶到码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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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绘一寸相思捻一寸灰
他叫敖烈,是龙王最宠爱之子。
他一直觉得他和她的相遇其实是上天事先安排好的一场游戏。但即便是玩游戏,也有着附着撕心裂肺的心。
时间从来都是坚不可摧的东西。但是有时候,它会柔化成雪。
比如说那一年,他在天庭的瑶池大会上遇见苏瓷。
碧落三山中,处处都是光芒四射的人物,他的性格向来桀骜不驯,因着如此,父亲过于担心他在天庭会闹出事,所以他走到哪里便都会带着他。那一日,他跟随父亲走到瑶池里,向王母拜会。
王母坐在那里,仪态大方,边和周围众神聊着天,边抬眼看着站在父王身边的他。
片刻了,忽然张口问:“令郎如今多大?可有婚配?”
王母这样的问话令得他颇为厌恶,却又不得不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任由父王应对。
他用眼睛四处观望。跑神时刻却听到王母说:“我这倒有个好姻缘可配与令郎。说起来,……”
王母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遥远处的钟声敲响,好像是瑶池大会即将要开始了。
她也就便停止了说话。邀请众仙一同前往。
敖烈当然知道这件事还没有完。那是他的心尚处于吊儿郎当的叛逆期,如果王母和父王替他讲人生大事做了主,他也无可抱怨,娶的人喜欢了就善待,不喜欢了先娶回家再说。
但是那时他还没有遇到苏瓷。他不知道,有些人,天生是另一个人的劫。
在去瑶池大会的途中,他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溜之大吉。
便是在这样的境遇下,他遇见的苏瓷。
苏瓷是一朵荷花。她不是一朵普通的荷花,她是荷池之主,掌控着整个荷花池。她是那些荷花中长得最为出众的仙子。
在龙宫之中聊八卦的时候,敖烈就听说过这位荷仙,却无非那几个惯用的词: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冷情、高贵、典雅。是女神的化身。
他知道,自从人间有个叫周敦颐的男人写了一首《爱莲说》后,这位荷花仙子就成了天界不知道多少男青年仙子梦寐以求的对象。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他第一次见到的苏瓷,她竟然在那里哭泣。
是那种隐忍的哀柔的哭。眼泪纷然而落,却化成荷花池上沥沥细雨,成为一种极美的画面,犹如一朵水墨画。敖烈去过人间江南,见过那如梦境的水墨。
男子都有护花之心,何况是朵人见人怜的花朵。敖烈大男子主义爆发,主动地走上前去提供帮助。
原来是近段时间天上都在忙于这场瑶池大会,根本已经很少顾及她们花界的生存。荷池也受到困扰,已经一个多月不曾见过水了。瑶池也将近枯竭。
敖烈这才想起来自己生而为龙,行云布雨本就是他们龙族与生俱来的能力。他当然可以帮助她,即便拯救不了整个荷池,至少也能救得了她,然后他可以再去祈求父王帮她摆脱困境。
他从来不知道,所谓一念成劫。
敖烈将自己的手割开,将自己的血滴滴地灌入了苏瓷的口中,然后见她饮掉自己的血液,继而身体瞬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本不是荷花开放的季节,苏瓷的身体骤然化成荷花,下面绿叶舒展,枝头之上荷花层层剥开,继而盛大地绽开,那片粉红色,轻轻地贴在了敖烈的脸上。
那是敖烈自出生以来遇到的最盛大的华丽。是他梦中最美丽的梦境。
那是苏瓷的吻。一念成劫,一吻成灾。
敖烈很快又再次见到了苏瓷。在瑶池大会上,有一个节目,就是那些花仙纷纷献舞。
敖烈喝了很多酒,醉意朦胧间,只看到舞池之中那个穿着粉红色羽衣的花仙,在翩然起舞中微微对他笑着,即便隔着万千仙群,他依旧能够感到那道炽烈的目光。
犹如痴缠。
这时候正月上中天,明月的光辉如水银泄地,洒遍归梦廊的每一个角落,一寸一寸,花树摇曳的影子,都仿佛是银质,只要轻轻一叩,就有声若琳琅。
这下敖烈彻底醉了。
事情的麻烦接踵摩肩抵达而来却是在回到龙宫之后。他正要去寻找父王,想请求父王帮他向王母求娶苏瓷。在他未开口前,父王却满面喜色地道王母已经亲自帮他安排好一桩好的姻缘,是天庭某将军的女儿。
敖烈一脸的不屑,只声称自己要娶苏瓷。但他却没有注意到不仅父王,就连周身的人都骤然变色的脸。父王颤抖着身体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就将事情娓娓道来,并且掺杂了很多动情的描述,最后以一句“我爱她”作结。内心是柔肠百结,再柔软不过。
但是他没有想到父王会发那么大的火,从小将他宠大的父王,从来不曾动过他一根手指头的父王,这一日,却扇了他一个很大的耳光,甚至将他的龙鳞都刮掉了一大片。
他倔强着一张脸不肯认错,只想等父王给他合理解释。
父王却只吼了一句“孽子”便不肯再多说,整个人开始咳嗽了起来,龙颜也似乎瞬间要开始苍老。
过了很久敖烈才打听出来事情的真相,原来天上百花都属王母掌控,根本不可能出现苏瓷口中所谓的因办瑶池大会而去忽略掉浇花,苏瓷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当是时,在东方的某块大地之上,因为当地的王犯了极大的错误,遭受到天庭的惩罚,当地大旱三年。
当地的王内心忏悔,夜夜在御花园内对着满池即将干枯的荷花垂泪,忏悔,道歉,祈求上天降罪于他,放过他的百姓。
他的忏悔上天当然不怎么在意,但是身为荷池之主的苏瓷却听得一清二楚,她偷偷下过凡界,尝试着去帮这个王。但是她的力量却只能做到让御花园内的荷池的满池荷花一夜之间开放,蛙声一片,是再美不过的荷塘月色。
那王却因这一次的盛绽而误以为天下苍生皆有救,一时兴奋过头,整个人却昏倒过去。第二日醒来,看到满塘荷花的再次枯萎,终于因此而获病。
苏瓷本是好心却收此回报,她的内心无限煎熬。终于下定决心要彻底帮这个王摆脱这个困境。
但她却忘记了,在强大的天地法则面前,纵然誓言如火,也只能烧成灰烬,灰烬终至如尘埃,没有一丝重量。
她打听到若要下雨就必须得到龙王一族的支持,还有一种方式就是得到龙族人的血液。
苏瓷是这样利用到敖烈的。
爱情从来盲人眼目。敖烈得知真相时,竟然不觉得难过,甚至连自己成为炮灰都不觉得悲哀,他宁愿相信,在她那一曲动人之极的舞蹈中隔着人山人海传递过来的那一眼,不仅仅是伤者抱歉,而是爱情催生过来的传奇。
她亦爱他。他宁愿如此相信,否则不会在很多次他偷偷从龙宫逃出来跑到天庭与她约会时,看到她潋滟眉目之间的悠然深情,是再清晰不过的罪证。
是谁曾经说过,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但他们之间注定是孽缘。苏瓷利用龙族血液,在一个深夜偷落凡间,用尽自己毕生力气为人间降下了甘霖。那一夜,等待雨水已经两年的人民站在雨中沸腾,王的病也不治而愈,大地之上的欢呼声甚至穿越了天庭,所有的人都跪下来感激上苍,却不知道他们的灾难就来自于他们此刻所感恩的主人。
天庭震怒,派出天兵天将去抓捕苏瓷,却不料苏瓷带着一抹明媚的笑,却是连挣扎都不曾有。
敖烈得知消息赶到天上时,已经到了最后的审判阶段。
他隐藏在众仙中,看到审判之人用酷刑逼她说出赠她血液之人,但苏瓷却挣扎着一张素颜猛烈地摇头,因为遭受酷刑整张脸几乎无血色,敖烈的内心几乎要碎裂,他站在那里微弱地叹息,苏瓷似有感应一般,猛地睁开双眼,越过丛丛仙群,一眼望穿到他的眼睛。
她的眼内有哀求,有抱歉,但更多的却是摇头,他懂她的意思,是让他避开这一场劫难。
敖烈承认他自私,自小锦衣玉食的他肯定承受不了这种苦难。
可是爱情太重。他需要一场毁灭来证明她的爱可以坦诚几分。
于是在她要遭受雷劈与降罚人间之时,王母高高在上问她:“你可知错?”
苏瓷摇头,道:“婢女只求解脱,却从不认为自己有错。王犯错,但庶民无罪。”
后来,敖烈常常在想那一幕,王母在盛怒之下要逼她说要将她打入凡尘,并且生生世世受到诅咒,她尚且没有任何惧怕。但是当她站在轮回台上,继而连头都不回,一跃而下,从天上,辗转人间那一刻,有没有看到,轮回,不仅仅是从轮回台上跳下那么简单,却还要遭受到雷公电母的酷刑,却在她跃下的那一刻,敖烈勇敢地跳了出来,站在她的背后替她承受了全部的酷刑罪承。
这份罪承,自然也包含了王母最后在看到是他的那一刻,彻底地失望与震怒,恼怒之下甚至将自己手中的棱镜顺带着扔了下去,并在上面下了极其严重的诅咒。
但因为遭受雷电的过重,敖烈彻底昏迷,直接追随苏瓷跃下轮回台,以至于连诅咒都未曾听清楚。
生死离别的痛,却带了残忍的伤痕。自此自后,生生世世爱,却人海两茫茫,永不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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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绘一抹朱砂痣,在你的眉心
浮城在浮云轩反反复复地观摩那一方棱镜,只感觉到那雕花繁复纹理细腻如斯,但实在与时间其他的镜子无甚区别,这样一想,反而有一些烦闷和不耐烦。
听完那样一个故事,连带着浮云轩都有了一丝静谧和隽永的荡气回肠。浮城问:“若是有缘人,可以从这个镜子里看到什么?”
井宇一时却没有说话,停了片刻,说道:“本心。”
浮城一皱眉,井宇又解释:“也就是自己内心想要的东西所衍生出来的景象。”
浮城“哦”了一声又问:“能看到那系列画就是有缘人吗?”
一回头,井宇已经消失无踪。浮城一愣,只觉得这个浮云轩诡异丛生,古怪得很。
他索性不理,便将目光放在了手中的棱镜之上。
这便是为何现在浮城带着人匆匆地赶往码头去截人。
他在棱镜上看到了他执掌政权成为胜利者那一刻睥睨众生的高雅姿态,看到了他往后风云际会的一日,看到了人生的至巅峰,在他还未来得及兴奋的那一刻,却看到了匆匆人海中,手执行李站在码头的凄风苦雨慌张等待中的行烟月。
他在瞬间便想到了某种可能性。那一刻恼怒的将棱镜往桌子上一扔,扭头就往外走。
井宇在他走后真身再次出现,看到镜子反射出的冷光,寂静地观望着这个冰冷的人世。井宇上前,轻轻地摸着棱镜的执柄,嘴角咧出一抹寂寞的笑。
再看镜子里,赫然出现的,便是身陷囹圄的浮城。
井宇喃喃道:“原来连他也逃不过权力巅峰的惩戒。这场拯救,怕是比想象中得要难上许多罢。”
那是行烟月此去经年里最为荒唐且麻木的一刻。这种悲哀,并非来自于那种信任的缺失亦或是痛感的撕心裂肺,而是看到她苦苦等待的季遐年竟然是和浮城一块出现在她的面前并且要将她扶上前来接她的婚车,告知这一刻,她将作为新娘,嫁给浮三公子浮城。
这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怕的并非是过分的痛或者过分的恨,反而是恨极之处所丧失的一切感觉,只剩下麻木。
和季遐年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只是泯灭成无望海。
他曾将他绘成她眉心一抹朱砂痣,但她却不是他的窗前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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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爱在恨中永存,恨在爱中腐朽
婚后时光总是匆匆易逝。时光一晃就是三年。这三年里,外界发生了很多事,浮家也是天翻地覆。原本掌权的浮大公子一朝落马,被敌人刺杀于街头。而二公子也是趁机发难,挟制父亲,将大权紧紧掌握在手中。
反观浮城,却每日逍遥自在,有时间了就带着她去逛街,亦或是住在避暑山庄里安闲度日,丝毫不顾家中发生的那些变化。
他唯一正常的一点也就剩下了每周末雷打不动地去浮云轩里饮茶和观古镜。且每次都需要带上季遐年。
她这三年冷眼看着季遐年陪着这位公子嬉戏于人间,对浮城厌烦的同时连对季遐年内心的那层恨意也渐渐转化成了失望,继而是彻底的麻木。
一日阿越陪浮城去浮云轩闲坐,品茶,聊天。井宇当着他们的面重新煮了一杯茶给他们品尝,浮城喂了两口,看了看浮云轩的摆设,又看向井宇,这才叹息道:“这三年,浮生乱世,外面世界早已翻天覆地,倒是先生这里依旧如三年前,未曾有过任何改变,倒像是时间在这里停驻了一般。而且,在这乱世里,颇有修为的青年都举旗报国去了。先生心竟然静至如此。”
井宇听到他一番话娓娓道来,却是一愣,片刻了忽然念了一首诗:“欲洁何曾洁,终陷淖泥中。”
浮城脸上掠过一丝迷惑,继而道:“这是红楼里描写妙玉的话,先生这比喻就有些夸张了去。”
正在这时,季遐年掀帘而入,走到浮城的身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浮城的脸色一变,却是没有动。
停了片刻,他挥手让阿越和季遐年先行出去,等房间再次安静下来之际,浮城陡然回头,看向井宇,道:“先生告诉我,三年前棱镜里看到的情况可属实?”
井宇慢慢地笑了一下,道:“三公子终于是坐不住了吗?”
浮城却冷清冷面,没有丝毫说笑:“告诉我。”
井宇继续道:“三年前,你不是依照棱镜去码头截走了行烟月吗?”
浮城却冷冷笑了一声,手握着椅子的扶栏道:“那不一样,三年前去码头截阿越,是季遐年提前告知了我。”
井宇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愣了半天,直到浮城猛地抓住了他的手,他这才意识到什么,猛地挣脱了开来,浮城只感觉到触手的滑腻以及柔软的冰凉,有一丝疑惑掠过他的心头。
他略伏了伏身体道:“对不起,唐突了。可是我想知道,阿越是否就是我那个前世的恋人?”
井宇却没有回答。
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出来的时候,浮云轩依旧是一副闲闲散散的姿态存于这腥风血雨的乱世浮生中。但报纸上的内容还是断断续续地传到了井宇的耳中。
一日下着微微细雨的晚上,浮家二公子坐的车从城外回程路上出现极其严重的车祸,并且遭到枪击。下场几乎和大公子一样。当晚,浮三公子负责料理此事,直接拿下浮家兵权,全城戒备森严,浮二公子尚不知生死。但这一事件下来,纵使二公子有再大能耐,也为之晚矣。
这时却是季遐年在浮云轩里,站在那幅四季图前,沉头不吟。
井宇开口道:“他终是会拿到这世间无穷的权力与财富。”
季遐年却呷了一口茶,继而开口道:“即便是转世而来,我也宁愿相信,在前世能够为了爱情放弃一切,生命,龙宫太子的地位和权势而追随心爱的人跳下轮回台的人,肯定有一颗足够纯真和热烈的心。何以在此世变得如此贪恋权势和财富?”
井宇却笑了笑道:“这就是你宁愿背叛阿越而愿意追随他的原因?”
季遐年回头看了看光影流转中的井宇,呼吸却是一窒,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井宇却继续说了下去:“这便是王母对他的诅咒。让他生生世世都在违背自己的本心而活。既看不到心爱之人的真实面目,又不能随心所欲地过自己的生活。比起天地之间的酷刑,对于敖烈这种性情纯真,又娇生惯养成长起来的公子而言,没有什么比失却本心活着更为艰难和痛苦的事情了。”
“他心爱之人不是阿越么?”季遐年突兀地问道。
井宇再一次沉默。
后来的两年,浮城变得越来越忙碌,整日处理来自各地的事物,连带着要接见外国各类使者,更为严重的是还要应对大学生游行。这使得他脾气越发地暴躁起来,稍稍不如意便率性而为。
阿越在家里的日子里忽然就变得越发艰难起来。
浮城没有再来过浮云轩。而浮云轩也很少做生意了,整日整日地关闭着门窗,坊间传闻井宇先生也已经云游而去。
浮城却常常在午夜梦回间想到过往几年间消失无痕的细小时光,煮茶,观古镜,细磨人生,浮生若云,只剩下一盏茶在案头香气柔柔地绕过心间,连带着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
试过情,尝到的却更多是苦涩。他知道自己陷入了愁肠百结的单恋相思。
这结的另一头,结的却是那常常穿着紧身的深衣,高领毛衣高高束起,面如冠玉,如同画中仙人一般的井宇先生,让人只可远观,再不能相近。
以至于每每只能在午夜时分驱车前往浮云轩的那条街,远远地停着,观望着那远方立于尘世之间的一抹模糊光影,内心只是无限空荡。
而那方棱镜,后来被井宇送到了府上,但是他却再也没有在棱镜上看到任何关于他生而为人的预言。
四月的某一日,阿越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浮云轩,推开门即失声喊着井宇的名字,本来阴暗至极的房间骤然亮了起来,井宇从后面的房间里缓慢地走了出来,阿越猛地跑上前去,拉住井宇的袖子道:“他……他竟然勾结日本人,怎么可能,以前他再任性,做事却也是有分寸的,这次怎的这般糊涂,他要把地割让给日本人!这是卖国贼才会干的事啊!”
说完已经是泣不成声。
井宇的眼中精光一闪,缓缓地摇摇头,道:“你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扶起阿越,道:“你能联系上季遐年吗?”阿越一愣,却是缓缓地低下了头道:“可以。他给了我一个信号,说是若我受欺负了,可以随时唤他。”
说到此,阿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头来道:“先生可是要见他,我帮你找来。”
井宇点点头。
那一日革命党人拎枪闯入浮家大宅时,浮城正手中拿着棱镜,手边是一盏茶,依稀有袅袅香气,恍惚之间竟似前世之中所谓苏瓷女子站在那里,盈盈一笑,片刻浮生。
那些革命党人竟似有熟人引路一般,他们熟门熟路且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浮宅,等到陈然等护卫反应过来之时,枪已经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浮城站在那里看着那些野党之人靠近,却是一动不动。只是心内俱伤,他从来不知道,后来贪恋权力财富之时,穷奢极欲地铺张着自己的地盘之时,棱镜已经以默不作声的空白姿态告知他了他最终的结局,但是他却没有意识到。
以往和井宇品茶,他便道他不会做世上赵佶第二。却从不想,那竟是他的谶语。
历史上宋徽宗赵佶在位期间,过分追求奢侈生活,几乎败光所有家产。且酷爱艺术,最终却身陷囹圄,囚禁九年,终因不堪精神折磨而死五国城。
而宋徽宗在听到财宝等被掳掠时毫不在乎,却在听到皇家藏书被抢去之时,才仰天长叹。那个时刻的他,是否和几百年之后现今的他是一样的心情,在看到浮家落败之时,竟然毫无反应,却在他们要来抢夺棱镜之时,发出了几声嘶吼。恼怒之下迅速地拔出了腰间的枪。
但还没来得及开枪,他的枪已经被缴械。
那些人抢过棱镜时,顺手便往地上摔去。浮城吼了一声:“不!”
但是想象中的破裂声却没有传来,棱镜落地之后竟是悄无声息地化作了一缕烟,继而寂静消散在了空气中。
浮城陡然一呆,蓦然回头,似乎再次看见了那常常穿着紧身的深衣,高领衣衫高高束起,面如冠玉,如同画中仙人一般的井宇先生,他站在那里,怜悯一般地看着他,然后静静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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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绘一幅山河永寂,怎堪欢颜
井宇将破译后的机密文件交给阿越,让她迅速联系季遐年,然后将机密文件交上去。
等做完这一切后,井宇回到房间,看见墙上的几幅画的颜色已经渐渐地变淡,他走进内室,将整个身体平放至床上,安静地跟自己说:睡一会儿吧。
但他的觉睡得并不安稳,正在挣扎时,忽然听到外面的门在轻声敲响,井宇迅速地从床上起身,披上衣服走了出去,却意外地看到站在门外的竟然是季遐年。
他一愣,问道:“你怎么现在过来了?外面可是乱得很。”
季遐年站在那里良久,却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他说:“井宇,阿越必须死。”
井宇的脚步猛地往后一退,眼睛却是一亮,问道:“你说什么?为什么?”
第二日的报纸上报道了昨日傍晚日方使者在火车站附近被刺杀,死状凄惨。日本方面惊怒,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井宇将报纸整理好,叠放在那里。然后去了牢狱探望浮城。
她却不知,阿越早已先行一步去了牢狱探望。门一打开,她进去,却看到堂堂的浮三公子如今衣衫不整地躺在杂草上,头发乱糟糟的,手边是一坛子的酒,却已经被喝得精光。
她蹙了蹙眉。走上前去,走到浮城身前,翻过浮城的身子,将他抱起来。浮城正睡得香甜,被吵醒,无限不耐烦,一身手,一巴掌便挥了过去。阿越却是不妨,整个人被打的趔趄,浮城却仿佛有了些许清醒,睁开眼,看到是阿越,却是一愣,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阿越抚了抚他的脸道:“阿城,我来救你走。”
浮城一愣,继而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因为喝酒的缘故,他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他边咳边道:“救我走?救我走去哪儿?把我绑架了去日军那交差?然后威逼利诱我签署下那些恃强凌弱的条约?”
阿越的脸色猛地一变,却笑了笑道:“阿城,你在说什么?我救你走,是因为我听到井宇和季遐年商量着要杀你。”
浮城听到井宇名字的时候愣了一下,继而嘴一咧,猛地吸了一口气,正要翻身拿家伙,谁知道自己的腰际早已被扣了一把手枪。
浮城懒洋洋地回头道:“我这还没招供,你倒是急着就把自己的底牌给亮了出来。”
阿越有些错愕,但是却也没有畏惧,只是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啊,看棱镜看到的。”
阿越有些嗤笑起来,道:“你这哄哄小孩子还可以,那些东西,不过是井宇用来迷惑人而已,公子痴人,倒也真陷入到那什么鬼神故事中了。”
“鬼话不可信,人话自然是可信的。你真想知道,我也没啥瞒的。但我想知道,你把烟月杀了还是藏起来了?”
阿越动了动手中的枪,眼角却带了一丝笑意道:“公子果然剔透之人,但恐怕我说出来公子只怕想杀我的心都有了。”
浮城不动,却道:“你不说出来,我也有想杀你的心。这么多年枕边人,我太熟悉你的软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可以杀你的机会,放过你那是你的福分。”
阿越点点头道:“我们彼此彼此而已。”又道:“你那宝贝,在日本军营做慰安妇做得蛮舒心,至少比你现在的日子更舒坦。”
她话还没说完,浮城猛地一个翻身,一个耳光“啪”地打在了她的脸上,继而一声怒吼:“婊子!”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朝她道:“别以为你这些年瞒得多好,你也别以为季遐年好骗,让你骗感情骗色地一直欺骗下去,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的吗?你以为真是你自己派人报的信,我就过去捉你们的奸了?是季遐年来找我的,他早看出了你的不对,如你所愿地把你娶进府我们倒想看看日本方面派你过来你究竟有多大能耐。”
阿越呵呵笑了两声,扬了扬头道:“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你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
阿越拿枪指着他的头道:“起身,跟我走。”
浮城也够听话,一一边慢慢直腰,一边说:“你还是谨防点好,这百余步的距离,我随时都有翻身的可能,而且说不定季遐年也正在赶过来,你会死得很惨的。”
阿越不理会他的威胁,只是推着他往前走。
刚走到监狱的门口,门外一声响,阿越脸色一变,正待要拉着浮城闪身,却不料这时浮城正好转了一下身,整个人撞在阿越的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扳过她手中的枪,阿越扣动扳机,却只听“砰”的一声,子弹却是打在了头顶的板上。浮城一伸腿,使力一踢,踢在了她的膝盖处,阿越疼的一叫,整个人跪了下去,却是这个时候,浮城夺回手枪,朝着她就是一枪,然后又是一枪,阿越的身体一个趔趄,整个人朝下栽了下去。
井宇和季遐年冲进来的时候,却只看到死去的阿越和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浮城。
季遐年脸上的表情变化多端,最后却是终于平静和木然。
他们三个在狱中筹划了良久的时间,最后季遐年伸出手和浮城击掌,笑道:“浮公子,合作愉快。”
在井宇起身即将离开之时,浮城忍不住问:“破除棱镜诅咒的方式究竟是什么?”
井宇背对着他良久,终于说了四个字:“杀身成仁。”
8、山河拱手,为君一笑
景阳城地处偏南,一年四季气候温润如春,却在这一年,似乎格外得寒。那一日晚,天寒欲雪饮此觞。铅云低垂,有月隐于光秃的柳梢头,是寂静的柔色。寒风略吹,沉静如斯。
那一日的兵变却注定要在景阳城的历史上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季遐年和浮城在房间内对着地图布局,听着暖炉在旁边发出“荜拨”的声响,眉头紧锁。
却只是此时,外面一阵接一阵的喧哗声传来,季遐年和浮城对视一眼,都朝外走过去。
却看到步兵之处,外面的军队一波一波地攻打了进来,竟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季遐年和浮城迅速调兵,开始和城外的军队对打。
战场形势惨过修罗场。
浮城率领士兵攻打在最前方,由季遐年在部队后方做总指挥。
浮城胸中义气被激发,他将枪往头上一举,朝天便是一枪,然后怒吼道:“兄弟们,今天跟着我冲进敌营去,守卫好我们的家园,与敌军誓死一战。”
漫山遍野的呼喊声盖过了全部。
就在他们即将攻到对方敌营时,士兵之中忽然出现了极大的骚动。没有人知道,敌营何时出现如此多的兵力。
浮城恼怒地回头。所有人都呆呆地立在那里,抬头看着对面的天空。
浮城不解地回过头。这一望,整个人却是彻底地呆在那里。
只见城楼之上高高站立着一个人,却是粉红色的羽衣翩然飞扬在空中。依旧眉目如画,依旧面如冠玉,却是长发飞扬,倒好似仕女图中的昭君,羽衣随风飞扬,仿佛脚步微动,真有步步生莲的华丽美感。
这时候正月上中天,明月的光辉如水银泄地,洒遍归梦的每一个角落,一寸一寸,花树摇曳的影子,都仿佛是银质,只要轻轻一叩,就有声若琳琅。
这一切情景,都仿似二十年来如梦中,日日在梦中遇见佳人微笑。一梦二十余年。
前生后世的轮回里,他永远都在宿命里徘徊和空等的,原不过是这样一幕倩影。
天庭惩罚,永世诅咒,却始终抵挡不了他的思念漫长。
浮城撕心裂肺地喊:“小瓷!”
声音凄厉抵过万重霄上的悲音。
站在那里的井宇瓷却是一脸的平静,只是道:“阿城,你终于想起来了我的名字。”她又继续说:“阿城,下一世,下一世我们要相遇得早些,让那诅咒来得迟缓些。可是,这一生,我们却只能到此为止。”
浮城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只见井宇瓷站在敌军城楼上,开始翩然起舞,在她起舞的那瞬间,漫天遍野的荷花瓣漫天飞舞,整片天空如同荷花雨。但在那一刻,每一片荷花却骤然如利剑一般射入了敌军的士兵身体之内,只听惨呼声一片,那些敌军士兵就像是被蛀空的木头一般,瞬间化作累累白骨,有的却是瞬间便灰飞烟灭。
井宇瓷的面色已经便得红润,极其妖异,狂风吹来,她的羽衣也在那瞬间开始片片碎裂。她的身体也因为支撑不住,而开始晃动。
浮城狂吼一声,整个人便冲了上去,后面的属下在那一刻竟然全部呆愣在当地,没有一个人敢拦住他。
他抱着她的时候,一切仿佛还是在梦境里。她的容颜,依稀是前世的模样。他们每次都偷偷在天庭约会,在她掌控的荷花池内,看那些荷花蹁跹起舞,是夏日里最美不过的风景。
现在在此刻,井宇瓷摸了摸嘴角的血,虚弱地道:“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前世荷花仙子被判错罪,你心生怨恨,一怨轮回各世,在每一世你都在做着罪大恶极的丑恶的事情,以此来对抗前世你对善恶的认知。我无力做什么,只能在浮云轩里等待那个有缘的恶人出现,再努力地帮你扭转。”
“你在天庭时遭雷劈时,被堕入了恶的深渊,终生恶都占据你的灵肉,又因你本身的善,所以你一直活得很痛苦,我都知道。我若想扭转你的命运,就必须用我自身的荷花瓣来帮你修改命符。助你走出恶的诅咒。王母的诅咒,所谓杀身成仁。便是如此,”
“敖烈,我们怨不得命运。”
在浮城呆愣的那一刻,井宇瓷拼尽力气,整个翻身,身体瞬间从城楼上坠落而下,整个身体化成一场烟花雨。蹁跹而绝世美。
季遐年很长时间都在想,在上一世里,明明是他遇到荷花仙子在先,甚至苏瓷为了他为了帮他拯救苍生不惜触犯天规,被贬入凡间,并承受生生世世的苦楚。为何在既定的命格里,她在宿命里守护和空等的,却始终是那个任性且热血的龙宫太子敖烈。
但那一日,他在城楼底下,和万千士兵一同抬头,却看到随着井宇瓷一同跃下城楼的那一抹身影时,就忽然顿悟。
风卷着雪花,遇见浮城那般黏稠又带着诅咒一般的血,便飞不起来,雪融进了血里,然后又慢慢地渗进黄土里。并且浸湿了他的双目。
汉霄苍茫,牵住繁华哀伤,弯眉间,命中注定成为过往。
是谁在岁月的长河里,发出长长的叹息。犹如一幕盛大的浮世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