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志:虽断烂、有足珍者:海上前清遗老的敦煌写经收藏

2019-02-22 20:45:06 遗老,珍者,有足

海上,也就是今日的上海,此一地名流行于清末民初。而本文所谓的遗老,则是泛指清朝灭亡之后或定居、或短暂停留海上的前清官员。遗老们仕或隐,也许各有不同选择,但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他们都热衷收藏敦煌写经,也就是光绪二十六年(1900)敦煌莫高窟出土的经卷文书中的佛教典籍。这些写本被发现时因存放在洞窟之中,所以又有“石室写经”之称。

中外公私藏家之中,以罗振玉(1866-1940,图1)最为有名,影响力也最为深远。罗氏很早就注意到这批文物的重要性,进而收藏、研究并刊行于世,例如《鸣沙石室佚书续编》(1917,图2)收录的《姚秦写本大云无想经卷九》,在今日看来依旧是相当珍贵的史料秘宝。另外,许承尧(1874-1946)在敦煌写经的收藏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图3),据说他在甘肃省任上收藏敦煌写经、文书达几百件,取其精者藏诸于室,斋名“晋魏隋唐四十卷写经楼”,如青岛市博物馆藏《大般涅槃经卷第二》《光赞经卷十五》《维摩诘所说经义记》都是箧中旧物。日人森本孝顺(1902-1995)收藏有1918年在北京刊行的《敦煌石室藏经目》,记载当时23位上流名士及其抽签认购的敦煌写经计162卷,由此可见当时北方的收藏风气。羽田亨(1882-1955)、滨田德海(1899-1958)等人也都非常有名。上述藏家的收藏大都已发表,本文聚焦过去少见讨论的民国初年五位遗老们之敦煌写经收藏,希冀对其收藏活动和内容能有进一步的掌握和认识。(表一)

图1:罗振玉

图2:北京图书馆出版《鸣沙石室佚书正续编》书影

图3:许承尧题跋陈季侃藏隋人《太子慕魄经》引首,浙江省博物馆藏。本刊资料室╱图

表一:遗老的敦煌写经收藏略表收藏者 滞留上海年月 作品名 同观或书跋者 周树模 民国三年至民国五年以降 四分律卷一 李瑞清、沈曾植、杨钟义、樊增祥 向燊 民国九年至民国十七年 法华玄赞卷十、杂阿毗昙心论卷十、北魏人写华严经 李瑞清、曾熙、许承尧 李瑞清 宣统三年至民国九年 北魏人写经 曾熙、谭延闿、魏逖先 赵熙 宣统三年十月下旬 唐人写金光明最胜王经坚牢地神品第十八卷子 陈三立等十人 吴士鉴 民国二年二月中旬 北周大都督写经、释肇断序抄义、大乘稻竿经疏卷、大智度论卷五十五、释论五十六、妙法莲华经卷第七 吴庆坻、陈三立、王闿运、瞿鸿禨、樊增祥、易顺鼎、郭沫若(?)

第一位是周树模(1860-1925,图4),字少朴,号沈观,湖北天门县人。光绪十五年进士,官至黑龙江巡抚。他于政治上的成就之外,亦雅好文艺,其书法雅逸,颇有宋人遗韵,也收藏敦煌写经,台湾“中研院”傅斯年图书馆藏《四分律卷一》为其旧藏之一(方广锠主编,《中研院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藏敦煌遗书》,“中研院”史语所,2013年,第37-38、295-302页)。本幅为端整精美的唐楷写经,引首有李瑞清(1867-1920)大字篆书题名并跋,拖尾有周树模、沈曾植(1850-1922)、杨钟义(1854-1940)和樊增祥(1846-1931)等人跋语。周氏题曰:“此唐经残本,兰州友人寄以赠予……殆亦敦煌石室中物。虽断烂,有足珍者,第不识所写何经,有待博雅君子考定焉。岁丙辰(1916)嘉平月除日记于海上泊园。树模。”研究指出,周氏于民国三年避居上海(李细珠,《辛亥鼎革之际地方督抚的出处抉择——兼论清末“内外皆轻”权力格局的影响》,《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3期,第104页),从此题跋可知此时尚在,或是短暂停留。期间周氏与陈三立(1853-1937)等人多有来往,李瑞清等四人也是陈氏宴客时常见的座上宾,彼此相识,他们为周氏藏品书跋并不奇怪。在跋文里,沈曾植考究此经和唐碑的关系,认真严肃;杨钟义赋诗应酬;樊增祥批评伪理学,并闲话家常。他们的书风虽各有不同,但都蕴含书学涵养,也为一丝不苟的敦煌写经带来亲切和生动之感。

图4:周树模

第二位是向燊(1864-1928),字乐谷,号抱蜀子,湖南人,晚清经学家王闿运(1833-1916)弟子。善诗文,精书法,与李瑞清、曾熙(1861-1930)、谭延闿(1880-1930)多有来往,和曾熙更是亲家关系。民国九年,向燊来到上海过着鬻书画自给的生活。关于向燊和敦煌写经的收藏,曾迎三辑《曾熙先生题跋·向燊润例》已有记载:“后乐叟以观察使入陇权巩秦阶道,辛甲之际,备历险阻,几死者再,而乐叟抱周器唐佛、齐梁经卷出入锋刃……壬戌(1922)冬农髯。曾熙。”实物方面,查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法华玄赞卷十》《杂阿毗昙心论卷十》(详见《鸣沙遗墨:国家图书馆馆藏精品大展敦煌遗书图录》,第30、46页),以及向李兰捐赠台北故宫《北魏人写华严经》均为向氏旧藏。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杂阿毗昙心论卷十》中还有难得一见的向氏书法,气韵醇古。其中第二则题跋曰:“是经曩据永兴郡印定为南齐时人书,后至京师,与许君际唐考订,知为晋人所书,以校罗君振玉所景晋元康建初诸经……”(图5)可知向氏趁着北上京师的机会,和许承尧重新对作品的断代做了检讨,并推翻了过去的意见,研究精神和热诚令人感佩。另外,陈红彦、林世田编《敦煌遗书近现代鉴藏印章辑述》记载,日本杏雨书屋藏《大智度论卷第九十二》《大智度论卷第九十三》《大智度论卷第九十五》和台北历史博物馆藏《大般涅槃经后分第四十二》亦钤有向氏藏印,或许也是旧藏之物,待考。

图5:向燊二跋自藏《杂阿毘毗昙心论卷十》,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第三位是李瑞清(1867-1920),字仲麟,号梅庵,晚号清道人,江西抚州人。光绪二十一年进士,辛亥革命后易黄冠为道士,寓居上海鬻字画维生。关于李氏的敦煌写经的收藏,从文献上可找到三则资料,也是目前仅见。曾迎三《李瑞清年谱》引谭延闿《辛亥北上日记》宣统三年七月初二日条记载:“至临川见梅庵(李瑞清),看唐人写经卷,笔意类六朝人,梅庵断为北魏人写经,谓与中岳灵庙碑相似也。”初三日:“十一时,俟园(曾熙)乃起,同车至梅庵处……看字帖甚多,以石室写经为最好。”初七日:“散后与士元同车至临川馆,候梅庵至十二时乃归。同看唐人写经,其硬黄纸者唐人书,白麻笺者类北魏、六朝人书。”可见李氏并不藏私,对于经卷的材质、书风、断代和质量优劣,也能提出个人独到的见解。有趣的是,目前尚未见其寓居上海之后收藏敦煌写经的活动,反而看到更多为人题端书跋的书作。例如上述《杂阿毗昙心论卷十》亦有李瑞清大字篆书并跋(图6),若根据向燊题跋,可推测书写时间在民国四年前后,李瑞清曰:“南齐人写难心卷。光绪十五年出敦煌石室,乐谷观察官陇时所得。考卷中有永兴郡印,永兴惟南齐时称郡,书法古峭,故决其为南齐人书。南齐碑传世者,无有及此者。况墨迹乎,诚鸿宝也。清道人。”另外,“中研院”藏《四分律卷一》引首也有李氏大字篆书,分析书跋的时间点应该是在周树模收藏石室写经,也就是民国五年农历十二月之后。两件作品的书风十分相近,视作真迹应无问题。

图6:李瑞清大字篆书并跋《杂阿毗昙心论卷十》,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第四位是赵熙(1867-1948),字尧生,号香宋,四川荣县人。光绪十八年进士,工诗文书法,坊间流传“家有赵翁书,斯人才不俗”的说法,并被尊为五老七贤之一。据《陈三立年谱长编》(第940页)记载,赵氏于宣统三年十月下旬自北平携所藏《唐人写金光明最胜王经坚牢地神品第十八卷子》至上海拜访陈三立,陈氏为其赋诗一首:“……近岁敦煌古石室,掘发秘籍杂释典。唐人墨渖溢光怪,好事攫取竞流转。”查北京翰海拍卖2005年秋拍上,拍品编号2262的唐人写经,题名亦为“唐金光明最胜王经坚牢地神第十八”,卷上有赵熙和陈三立等11人题跋,内容也一样,或许就是此作。(图7)

图7:陈三立题赵熙藏唐人写《金光明最胜王经坚牢地神品第十八卷子》,北京翰海2005年秋拍编号2262

第五位是吴士鉴(1868-1933),字炯斋,号阼湖遗老,浙江杭县人。吴庆坻(1848-1924)子,光绪十八年进士。《陈三立年谱长编》记载:“民国二年正月十二日,赴吴庆坻樊园邀集,观吴士鉴所获敦煌藏北周大都督写经,王闿运、瞿鸿禨(1850-1918)、樊增祥、易顺鼎(1858-1920)等同集。”可见其收藏有敦煌出土的北周大都督写经,然此作今日下落不明。不过,经吴氏之手收藏过的敦煌写经并非仅止于此。黄征曾针对私人藏吴氏旧藏《释肇断序抄义》《大乘稻竿经疏卷》《大智度论卷五十五》《释论卷五十六》做了详实的考鉴,并介绍了作品上方的“吴士鉴珍藏敦煌莫高窟北朝唐人写经卷子”“九钟精舍”钤印,可知为吴氏旧藏无疑(黄征,《吴士鉴旧藏敦煌北朝唐人写卷的鉴定与考证》,《敦煌研究》总第60期,1990年,第165-169页)。但其中一方“鼎堂”白文篆印,或许是郭沫若(1892-1978)所有,待考。再者,吴士鉴旧藏《妙法莲华经卷第七》已于2015年西泠印社拍卖有限公司的春拍上出现,收藏活动和内容愈加清晰明朗。

其实,敦煌写经和中国历代名品墨宝在本质上差异并不大,作品所反映出来的文人之间的雅集活动或题跋文化,也与过去大致相同,未来仍有真伪、断代、编年、风格、优劣的问题等待解决。但它特别存在着出土时特殊的时空背景,藉由实物可填补人们对其认识的空白,成为20世纪以降爆红的新宠儿,如今甚至已经独立出来,变成一门特殊的艺术或学术研究课题。彼时对清末民初遗老们而言,遇见敦煌写经当然是震撼的,所以在接触后,即用和理解传统法书碑帖一样的态度,积极地去摸索、理解,甚至登门求教,切磋琢磨。他们时时聚会,相知相惜;热情好学,交流分享。撷取新知的同时,也丰富了书法史观和书法创作。遗老们遇见了大时代,遇见了古代的新材料,遇见了同好,也遇见了学研风潮流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