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鲍鹏山散文名篇《仲尼弟子:昨夜星辰》(中)
仲尼弟子:昨夜星辰(中)
四
《论语》中若无子路,就如同《水浒》中没有了李逵。金圣叹评点《水浒》,说及李逵,有一段话,我先移过来与读者看样:彼说李逵处,正合我欲说子路心也:
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无一个入得他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语。
金圣叹的这段话,也正是子路的“好批语”。金圣叹还说,李大哥一开口,总有奇绝语,我也以为,子路兄一说话,便百媚千娇。此人原也是一条绿林好汉,专打天下不平人。司马迁写子路的出场,是头上插着公鸡羽毛,身上佩挂公猪牙齿“吠”的一声跳将出来,将孔子的马车拦住。又是公鸡,又是公猪,敢情是子路兄雄性荷尔蒙太旺盛。不过,在这方面,他又和梁山好汉武松、李逵、鲁智深一样,无一丝淫邪之意。这些人都可以说是真正伟丈夫。后来不知孔子用了什么法术,诱使子路委质于他。司马迁说是“设礼以诱之”,我不大相信,那一套繁琐厌人的礼,岂能构成对于路的诱惑?但不管怎么说,最后总是舞刀弄棒的子路被舞文弄墨的孔子降服了,请求做了他的弟子。身边有了这么一个武艺高强勇猛异常的弟子,于L子的腰杆子直多了,说话的嗓门也粗了。据孔子自己说,自他得到子路后,恶言不闻于耳,再也没有人敢对他老人家说不恭敬的话了。这一点倒又似乎说明了,子路腰间的宝剑比孔子胸中的仁义有威慑力。
我以为,子路是孔门弟子中无一丝小人之心的君子,无一丝虚伪之习的真人,无一丝畏怯之态的丈夫。孔门弟子中,像子路这样的人,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不可无一者何?孔门中若没有这样一个真君子伟丈夫,真令孔门黯然无光;不可有二者何?此等天真人,岂能重出?孔子说:“道不行,秉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他也知道,等到他的大道在这浊世不能施展的时候,等他彻底绝了世俗之望,要乘一叶扁舟,江海寄余生时候,他的那些弟子们都会作鸟兽散——大家投奔他而来,一半也是为了富贵,而不是为了对仁义的向往吧?况且即便是仁义,到了被现实拒绝的时候,还有什么意义?——此时,能仍一如既往地跟随他的,哪怕烟波满眼也无怨无悔的,会有一个子路。但也只有一个子路。是的,子路只能有一个。
但孔子毕竟是一个贵族气息较浓的人,他喜欢“文化”的王朝,也喜欢“文化”的人,他自己从少年的艰辛到中老年奔波,学而不厌,也就是要使自己“文化”。子路却一直雄纠纠,气昂昂,素面朝天,虚室生白,没有经过“文化”,或者“文”一直在他那里“化”不下去,总是那一种天然野生的状态。于孔子而言,不大对他的胃口。这一点,孔子似乎不及五台山上的那个真长老。真长老是一眼便看出鲁达乃是证成正果的人,那些恭敬修行的人反不及他。所以,真长老是一味的迁就鲁达,为之护短。而孔子对子路,则是每下毒手,对他进行打击和折挫,务欲使之“文化”,让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比如,同样的问题,对于路的回答就不一样,据孔子解释,这是为了因材施教,“由也兼人,故退之”。经过孔于长期这样的折辱,英雄的子路确实变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君子的子路。读《论语》中孔子遇到隐士那儿段,我由衷的觉得子路的行为又可笑又可爱:他受长沮的讽刺,受桀溺的奚落,受丈人的教训,……他怎样呢?他一言不发,拱手而立!按他以前做绿林好汉时的脾气,他早就挺剑而斗了吧?而现在,他像一个挨老师训斥的小学生,那俯首贴耳的样子,能不使我们心中粲然一乐猛然一热么?是的,子路毕竟是身通六艺的文化人,无论怎样强亢,终究不是李逵。
倒是对自己终身服膺的老师,子路反没有一点颜回式的乖顺。当面指责老师迂腐的是他;“佛肿召,子欲往”时,公开表示反对的是他;陈蔡绝粮时,拉长脸给孔子看的是他;“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时,是“子路不悦”;“子见南子”时,还是“子路不悦”。他就是这样常常使老师尴尬非常,前后矛盾。但,这不正是孔子所提倡的,“当仁,不让于师”的精神么?要知道,正因为有子路常常直率表示反对或“不悦”,才使孔子避过智者千虑中的一失,改变一时糊涂的主意,没有做出不合圣人身份的事。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子路,对孔子而言,是一种压力,一种考验,一面镜子,这何尝不是一件玉成圣人的好事?有子路,孔子就要时时注意自己言行的一致,时刻反省自身,否则耿直的子路真的会让他下不了台,让他不能自圆其说,让他被自己的矛刺中,或自己的盾折断自己的矛。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成圣人,子路有功劳。我们设想一下,假如不是子路阻止,孔子去了佛胖或去了公山不扰处,我们现在如何评价他呢?他还能成为圣人吗P至少他有一些无法说清的污点了吧?
读《论语》,我常常被子路的天真烂漫弄得忍俊不禁。你看下面这一节: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也。”
这子路,何等真,何等朴,何等赤子心肠,何等冰雪精神I又何等妩媚,何等童贞!只是又受到了老师的打击!而这打击,又愈显出于路的天真烂漫!
毫无疑问,子路是孔门中精神最健全,人格最完整,自我最舒张的人物。对社会现状,他比孔子有容忍度,对一些人和事,他也比孔子看得开通。他终究还没有修养成圣,离普通人还较近,所以,对普通人的人性缺点,他有更宽宏的蕴含度。这使他更可爱,更可亲可近。同时他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君子亦有穷乎?”这种话句恰好表明了他对道德、人格力量的祟拜与信仰。“君子之仕,行其义也”,又表明了他自己立身处事的态度,一种绝对祟高的救世心态。他悟性极高,在孔门弟子中,恰恰是他这样的“野人”,具有真正哲人的心态。这一点也颇像在五台山上撒泼弄野,却有真佛心灵与缘分的鲁智深。孔门弟子中,樊迟关心耕稼,颜回关心仁德,曾子致力于孝道的扩张,子夏关心学问的精进,公西华仗着年轻,记忆力好,整天在那里背记繁琐的周礼条文,子贡则心有旁骛,眼盯着市场的行情变化。“子不语怪力乱神”,“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得闻也。”“子不语”的,恰恰是一些纯哲学问题。而只有子路,在别人纷纷致力于经世致用之学的时候,他问“死”,问鬼神,问“成人”(完美的人),谁能想到,偏偏是这个粗莽的人,关心着这类形而上的问题?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子路深感痛苦的,不是闻道之难,而是行道之难。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话要让子路说,他肯定会说:“不可以。因为还没有行道,怎么能死2”道不能是一小撮精神贵族充实内心的精神食粮,而应该是大众的呼吸与空气,是阳光和水,是土壤和风。应当把这些还给大众。子路是绝对的大公无私,他的精神中不能存有任何独享的东西,哪怕是暂时的。他急于把他领悟到的东西公诸大众,如果还未能做到这一点,他宁愿“不闻”:和大众一样贫乏是可以的,而拥有大众没有的东西是不可以的。在子路这样的圣贤面前,一切自以为的“精神贵族”都显得龌龊,他们自以为贵,正显出他们的下贱。正像在子路身上,因为他绝无一丝自爱自恋,反而显示出一种真正的高贵。这种高贵,步伐不快,但我们赶不上;调子不高,但我们盖不住;悬的不远,但我们射不中。孔于问:“仁远乎哉?”子路答:“不远。我欲仁,斯仁至矣。”我们答:“远。仁有好处吗?”我们和子路就这样判然有别了。
孔子曾含蓄地批评子路:
好仁不好学,好知不好学,
好信不好学,好直不好学,
好勇不好学,好刚不好学。
说他因此而愚,而荡,而贼,而绞,而乱,而狂。但子路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说,“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这话说得太好了:它足可以纠孔子之偏,纠千百年来中国知识体系之偏?尤其对今日学界而言,子路的话,不育是一剂猛药。到底是生活重要,还是所谓的学问重要?假如有些学问只是使我们忘掉真正的生活,甚至扼杀真正的生活,躲开生活的阳光与风雨,不去正视生活中的淋漓的鲜血,漠视大众的喜怒哀乐,还叫什么学问!而那些如老鼠一般躲在一个角落,窸窸窜窜地写(或打)所谓的论文,以此争一些职称,职位,讨一些住房,津贴的所谓学者们,早已失去了真正的心智与德性,他们还配叫知识分子么?他们已不再是文化人,他们是这世界中最丑陋的一类人:把孔子批评子路的话反过来,用来描摹这些人的行为,倒十分的贴切:他们是——
好学不好仁,好学不好知,
好学不好信,好学不好直,
好学不好勇,好学不好刚。
是的,他们除了那外表看来“好学”,并很有某些“学问”之外,一切人应当具备的优点,一切使人性完善的元素他们都没有了!而且是他们主动抛弃掉的!
用孟子的话说,他们是把他们的良心放失了!并且再也不愿意去寻它回来!
子路如此刚直、天真、胸无点滓,毫无城府,邪恶的世界当然不会让他得到善终。子路以一个洞明世事的世故眼光,早已预言过子路将“不得其死”。在那时人的观念里,‘‘死”,乃是人生命的自然终结,也就是庄子所讲的“天年”。“不得其死”,就是指他的生命将意外地终结,从而得不到(或等不到)那个自然的终局。后来的事实证实了孔子的预言,在卫国的匮馈孔悝之乱里,子路不避其难,挺身赴险,像他老师一样“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去维护“义”,终于被杀。但我以为这样的死才有价值,苟活不如好死。既然生命的终局总是死,为什么不能利用“死”来为生命争取最后的荣耀?从这个意义上说,子路是死得其所。而那些没有真正生活的,或者说,生活在“学术规范”“考试规则”中的当代所谓学者,才真正是“不得其死”——从他们跨进所谓学术的那一天起,他们的生活实际上已经终止了,他们活泼的生命、心智与德性,都已经死亡了。
子路的死亡的消息传到鲁国,70多岁的孔子停止了肉羹之食。这是他老人家终生喜爱的食物。圣人的生活开始缺少滋味。第二年,孔子驾鹤西去。
五
写完子路,一定得写与子路一直关系不错的冉求。冉求与子路,是同学兼同事。他们同在季氏那里做家臣,配合得还算不错。冉求比子路小二十岁,年龄差距很大,但似乎两人并不因此生分。他俩能配合,是有原因的,唯子路能容忍冉求的一些屑小之态,唯冉求能羁靡子璐的粗莽之性。子路心宽体胖,对冉求的毛病不以为意;冉求心思缜密,对子路的粗鲁能随意调适。《论语》中
“季氏将伐颛臾”章中,冉求子路一起来为此事探孔子的口风,孔子一开口即是:“冉求!这不该责怪你吗?”接下来的对话中,全是孔子对冉求大加批评与责备,几无一句及子路。这可不是孔子袒护子路,而是孔子知道,在季肥那里,真正受重用得信任从而能起作用的,是心思缜密善于察言观色的冉求,而子路只是一个没有多少主见的配角罢了。
冉求多才多艺,这一点孔子也屡次提到并予以夸奖;“求也艺”,并且认为完美的人应当有像冉求那样的才艺。但冉求帮劝季氏聚敛,使季氏富比公室,孔子大为恼火,于是号召弟子们:“冉求再也不是我的学生了,你们可以擂着鼓去向他进攻!“孔子对不少学生都不满意,如宰予、樊迟,但公开宜布逐出师门的,大约就这么一个冉求。
孔子对别人的缺点,尤其是政治与道德上的缺点,是太敏感了,而子路正相反,他对别人的缺点则是十分的不敏感。所以他能同冉求共事。实际上,冉求有时候确实有一些屑小之徒的毛病。我们看看一段对话。一次,孔子和子路,冉求、曾哲、公西华一起聊天,孔子要大家无所顾忌地谈谈自己的志向。率直的子路抢先说话:
子路轻率地抢着回答说,“一个拥有一千辆兵车的国家,夹在大国之间,受到别国军队的侵犯,又遇上凶年饥荒,我去治理,等到三年,就可以使人民勇敢而且知道遵守礼义。”
【原文:子路率尔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论语.先进》】
子路自信自负,说他能治理好一个内优外患重重的国家,让人民能在困难中有勇气,看到希望,这是可以的,这也是他的专长。但千不该万不该是说话时不谦让,尤其是不该说自己有能力让人民“知方”——懂得礼义。这就让孔子对他不禁加之以晒笑。而这一切,都让善于察言观色的冉求看在眼里。轮到他说话时,他说:
一个方国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小国,让我去治理,等到三年,可以使人民富足。至于礼乐教化方面,那要等待君子去实行了。
【原文: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几乎每一句都在对比着子路。子路说大话,说他能抬理一个千乘之国,冉求就说他只能治理方圆六七十甚至更小到只有五六干里的土地。注意他在这儿的改口——大约说了方圆六七十后,看了看老师的脸色,为了表示自己十分的谦虚,又减少了十个平方,变成五六十。子路说三年,他也说三年。子路说可以使民有勇,他说要使民富庶。他知道孔子不喜欢勇,无论是君子的勇还是小人的勇,孔子都心存畏俱。而他说要让人民富足,也有投老师所好的嫌疑。他以前和孔子一起去过卫国,见到那里人口繁庶,就间孔子,人口多了,下一步怎么办?孔子答,让他们富起来、他又问:富了以后呢?孔子答,教育他们。所以他说要足民,是完全在揣度孔子的喜怒。当然,冉求是个经济专家,财政专家,让方圆五六十里土地土的人民富足起来,对他而言,其才能绰绰有余。唯其如此,才可见出他的谦虚,尤其是对比子路而显示出的谦虚。更令人不快的是,针对子路大言不惭地要让百姓懂得礼义,他特别在最后补了一句:“如其礼乐,以俟君于。”——至于礼乐这样的事,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我冉求只能是打好经济基础,以等待这样的圣明君子——这句话完全没有必要说,而他这样说了,其目的就是在有意地让子路难堪,并显示出自已的优点。这种做法,简直让子路无立锥之地!
深察别人的缺点,有意地为之遮掩,这是圣人的境界,而若处处故意显示自己这方面的优点,以反衬出别人的缺点,使其昭彰若揭,则无疑是小人的心机了。这种人在历史中及文学作品中还真不少,如刘备就明白地说,他要针对曹操的一些毛病,处处与之对比,以此争夺人心。薛宝钗之整治林黛玉,也用这种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刘备是我极厌恶的,薛宝钗的心计之深也是让我摇头不迭的。而他们的祖师,就是这个孔门叛徒冉求了吧?
好在子路并不能觉察到这一点。他既不能发现老师在笑他(或者即便发现了,也满不在乎),更不能着出冉求对他的挤兑。越是这样。越是显出冉求的用心,越是显示出了路的坦荡之心。